二千五百年前,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因為毒害雅典青年和不敬諸神而受審,并且因為這些罪名而被判死刑。
但是給蘇格拉底安上這些罪名的真正動機,似乎在于他揭露了掌權者普遍的知識墮落。他因為關心真理而引頸受死──原因在于他指出雅典的菁英沒有和他一樣關心真理,而且他們知道的遠比他們宣稱的要少。
兩三個星期前,我在新加坡遇到一個人,讓我想起蘇格拉底。這個人就是:納西姆?塔雷伯(Nassim Taleb;《黑天鵝》[Black Swan]以及最近出版的《反脆弱》[Anti-Fragile]作者)。蘇格拉底揭露了他同一時期的人假裝有學識,塔雷伯現(xiàn)在也做類似的事。我相信,塔雷伯和蘇格拉底一樣,都是難得一見的誠實人。
那天晚上,我去聽塔雷伯的演說時,本以為他的話會令我緊鎖雙眉──我在想,一定會聽到他那些討厭的言詞,劈哩啪啦批評現(xiàn)代金融業(yè)的有害沖擊,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主題之一。他的作品,常令我覺得這個人傲慢自大,總是說著說著,一發(fā)不可收拾,不留情面抨擊幾種人(通常是經(jīng)濟學家、銀行家和商學院教授),所以我以為那個晚上會聽到大致相同的論調(diào)。
結果剛好相反,我相信我遇到了難得一見的誠實人,關心真理甚于討人喜歡。我們很少聽到有人以「我不知道。我怎么可能知道?」回答被問到的絕大部分問題。他在演說中,確實批評了自以為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的商學院教授。他表示,這些人往往懂得很少(聲明一下:我就是商學院教授)。說這話時,我就站在他身邊,卻因為所發(fā)生的意外而感到幸運,因為我同意他所說。還有,聽人說實話,是很棒的一件事。
但是商學院教授假裝學識淵博,并不能全怪他們。聽他們講話的閱聽人,希望提出的問題能有答案。我相信,回答「我不知道」,常會被視為無能,或者有虧給人答案的職守。我們假設的這些商學院教授,給的可能是閱聽人想要的答案,不見得是他們需要的答案。閱聽人想要答案,但事實上他們需要真理。(我不想在這里大費唇舌探討哲學,試著定義「真理」是什么。)人們想要的真理,可能無法給任何一個人:即使是最好、最誠實的探索,也會得到?jīng)]有結論的結論。我想,這就是真理。
柏拉圖的《答辯詞》(Plato’s Apology)中,提到蘇格拉底的友人凱瑞奉(Chaerephon)求德爾菲神諭,問蘇格拉底是不是雅典最聰明的人。答案是肯定的。根據(jù)傳奇,蘇格拉底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面對矛盾的局面:他十分無知,卻是最聰明的人。為了解決這個矛盾,他要自己去探討其他雅典人到底懂得什么。他質(zhì)問政治家、將領和其他菁英之后,做成結論說:他們懂得非常少,盡管他們宣稱并非如此。最后,他認為神諭可能是對的,因為他知道自己懂得不多,而懂得很少的其他人卻認為自己知道得很多。曉得自己無知,使他變得聰明。
蘇格拉底是深受敬重的歷史人物,閱讀本文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。我們?nèi)菀淄舻氖牵墓适聲跉v史上流傳,在于他是個誠實人,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答案。我們從蘇格拉底身上,看到他自認無知是個美德。奇怪的是,在當前復雜得多的世界中,我們似乎希望「專家」總是有答案。我想,與其如此,在現(xiàn)代的商業(yè)、政治和一般生活中,每當有人如同蘇格拉底那樣謙卑,告訴我們他們其實不懂,我們應當慎重考慮敬重這樣的人。
如果說,我在塔雷伯身上(他和蘇格拉底一樣矮胖、結實,有點小肚)看到現(xiàn)代的蘇格拉底,未免奉承夸張。他這個人,讓我感覺重視真理甚于力求躋身前十大,或者在社交媒體上被人分享和按贊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誠實相當罕見。但愿他能繼續(xù)毒害青年和不敬諸神很長的時間。
那些沒有答案,兩手一攤,說「我不知道!」的人,可能是會議桌上最負責任、最值得尊敬的人。